我最后一次回到那片山坳,也就是老两辈历经辛酸拼命读书工作爬出的地方,是在恍如昨日的若干年前。我眼见一大片荒草裹挟着粪土,砖瓦剥蚀的平房摇摇欲坠,一群土气的农妇指着刚下乡的我大声的讲着闲话的恼人场景,还有爷爷因为没带够烟而左右为难的别扭表情,暗暗发誓永不踏回这片土地。本应该热恋的故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陌生?费老先生通过这几十年前的著书,平和地为我指点迷津。他说,这不过是激流勇进的时代之下万千中国农村的一片缩影。重土安迁而讲究“熟”的村里,人们排异性很强,只是世代埋头于有限的农田,周而复始地向大地讨教,年长的人也因为有经验而长期受到敬重。但在现代中国,尤其是城市中,显然已经换了一个规则。“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后乎?”随着时代的演进,先哲的这句话早已不是空中楼阁,而变成了现代人生存学习的一个重要法则。
现代许多农村的荒芜不仅源自思想根源的落伍,更是被工业齿轮碾压的结果。齿轮荒废了农田,破坏了织机,也冲击了老者的地位。生气勃勃的青壮年成为新生的农村主力,并被城市的五光十色所吸引,奔往异乡,有些人一去不复回。家在他们的眼中,成为过去的一个影子。越来越多的村落空心化,那里最吵闹的只剩过年农民工回乡时家犬狂躁的吠声。男人出去打工,有些妇女就留在家里,可那时是年前,男人们都回来了,为何这些女人不与丈夫急切地相聚?在乡村基层原有的以家族为基本单位的观念中,传宗接代的重任要求夫妻淡化私人感情,用心完成传递香火的任务,这也是促成传统农村夫妻之间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下示爱的因子。至于常有闲话,乡村终究是社群,而非社会,无目的的聚集起来并一起生活是这些人的基本生态,长期闭塞造成的眼界狭窄和熟人观念也为这一农村小景提供了颜料。而爷爷为烟的琐事而挠头,也恰恰是“熟”的观念烙下的印记。反观自己,在一个小群里,我常常过于在意周围人的看法,而使我不敢大胆做自己。通过这本书,我发现观念的影响竟是如此深远。
观念:溯流追源
中国传统的观念里,“家”是族,又是极小的族。“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仿佛是由自己为中心,向四周推出的水波一般,即传统社会的“自我主义”。这一传统观念在现代常被批判为自私,无公德心。长期自足自给的乡村人,不太意识到“无关的人”的存在,即除与自己有血缘,地缘关系之外的人的存在。如果将这个结论比作一枚硬币,硬币的正面则是积极的--大学宿舍里的第一句问好,往往是“你好,你叫什么?你是哪里人?”“哪里人”恰恰是中国传统社交关系中浓厚的地缘色彩的闪现。如果是同乡,便格外亲切,通过地缘亲近关系,如同一棵树上飞下的种子一起落到同一片的泥土上一般温暖熟悉。漫长的中国历史里,由地缘和血缘拉起的“和”的文化也被逐渐酝酿起来。
与此相对的是,硬币的反面给许多中国人蒙上了一层阴影。梁文道先生曾经提及一桩趣事:他初入大陆时,乘一辆公交,司机与他聊天,大谈大陆人相比香港人多么没有公德心,在车上乱扔果皮,说着便对后面的人喊道:“喂!果皮不准扔车上!要扔就扔外面去!”梁先生对此非常不解,“扔车上”没有公德心,难道“扔外面”就有了吗?由此观之,许多中国人至今仍受到传统的负面影响,把自我的水波之外的事物视为无价值的私人剩余,对“公共”没有清晰的意识。无数小人物往往为历史留下长长的黑影,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关于中国人素质落后的丑闻频频被曝光,甚至部分国家将此作为歧华的借口。然而,令人心寒的是,不少中国人对这些不光彩的事情置若罔闻,认为事不关己,反正被曝光的不是自己,照样翻拦,闯红灯,乱扔垃圾。这也是自我主义在国民性中埋伏下的癌细胞。我想如果国民不能及早普及现代的公共意识,这股癌细胞将会扩散,污染整个国家的形象。
明智:登高自卑
能够透过一本经典照见自己,发现规律,是万幸的万幸。从前我常常头脑风暴一些可望不可及的事,冠以“志存高远”的美名,现在合上尾页,才懂得羞愧。我自认为还没有中国新一代应有的优点:自我意识强烈,不卑不亢,理性务实。在现实生活中,我常常盲从长者的意见,浮躁地与他人做无用的攀比,沉迷于空想而原地踏步。
不过好在,身为新生一代,我还有两个资本:一是时之沙漏尚未流失殆尽,我还年轻;二是无知无畏,爱我所爱,常怀热情,恰如无数与我同一代的“朝阳”一样。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看清自己的愚钝无知再奋然前行,也许为日后生活中的泰然处之和洗濯偏见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我私以为人的无知与偏见,恰如长期困宥在村内的一群人所产生的落后观念一样,只有敢于爬出“自我”的井底,去拥抱寥廓的大千世界,才能不因固步自封而在激流中被湮没。
懂得做一粒沙,去融入一片汪洋而不是投入一潭死水,随着洋流不断探索新的海域,才能在浪尖赏鱼翔鹰游。更新自我,融入现代,需要这种海纳百川的的气度与格局,这是我要花一生去学习的。
前路:上下求索
有时,我隔着书页,仿佛能看到数年前,费老在昏暗的灯下紧锁眉头,深思中国传统文化的前路将走向何方的画面。《乡土中国》拟于20世纪40年代,现在所见的版本却是费老经历十年浩劫,又下乡探索后的重刊。一位谦卑的智者以多年的思索和深入的实践,在矛盾与苦难中提炼出规律的骨髓,再以最平实的语言向各阶层读者敞开怀抱,这本身就显现了为中国乡村的未来而上下求索的高贵精神。费先生在书中谈现代法治与传统礼制在乡间的冲突,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一乡下人的妻子与奸夫私通,乡下人怒打奸夫,结果被奸夫告上法庭而判了伤害罪。这一例子至今还被广为流传,甚至现代电影《疯狂的石头》也有致敬的桥段,从案件的通俗易懂之程度中,我们足以看出费老身为一位学者的用心。费孝通先生对现代中国社会寄予厚望,希望新生一代肩负起振兴乡村传统的道义。吴重庆和杨联陞先生也认为中国乡村传统和现代文化并不冲突,而可以兼容并包。
追寻智者留下的线索,我大概懂得乡村文化的复兴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中国新一代人共同要担起的大任,而这使命不同以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类空中楼阁一般的口号,因为费先生在书中已经良苦用心地让我们具体地感悟传统与现代交替并行的规律。我必然无法触及费老的境界,但通过逐步深入的学习和实践,我或许会在探索的路上逐渐站稳脚跟,与亿万时代新人并肩踏着前人的脚印,走向更远的更远。
当我对乡土的认知不再浅薄时,矛盾如骄阳下的冰一般,涣然而释,以往的深情又随着遥远的呼唤归来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与乡土和解,并重新弯腰试图深吻脚下的泥泞。那时,我会恍然发现,她孕育着我,并从不曾离去。与乡土渐行渐远的不是足迹,而是一颗朴厚的初心。